酒坊

　　清脆的駝鈴聲響起，酒坊里進來一個著冷清白衣的人：“小二，溫一壺酒，要二兩上好牛肉。”來人嗓音沙啞，看不清面容。

　　“聽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，不知家鄉何處？”鄰桌的白發老者喝了一口酒，問道。

　　“洛陽……洛陽……”白發老者像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，喃喃自語道：“洛陽是個好地方，有故事的好地方……”

　　“這一個故事，那要從十二年前說起了，王家在一夜之間被滅了滿門，大火連燒了三天三夜，幾百號人瞬間斃命。”

　　“王家少主？”

　　聽到這里，我喝酒的動作一滯，心跳漏了一拍，入口的溫酒即化成苦澀，不經意間看著窗外楓葉飄落，任憑思緒飄遠，又是秋了，初見他的那年，也是秋天……

　　孤身一人的我終于在楓華谷樹下找到了故友的獨子，我看著他，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句“跟我走”。自此春秋十二載，教會他一身武藝，他，便是我唯一的親人，徒弟。

　　月朗星稀，星月無移，一切安好，誰又會知我來日大難。

　　紅楓樹下，我看著他似極了故人的眉眼皺起，我看著他眼里涌出滔天的恨意，我看著他提劍決絕地轉身離去，終是，什么也沒有說。在他轉身之時，我鋪開宣紙，執筆為他寫舍身禪，一筆一劃寫在紙上，卻痛在我心里。楓葉如火，卻抵擋不了這料峭寒意侵體。寫畢，我抬首靜看他離開的方向和這沒干的墨跡，隱約預知后事。

　　我一路暗中護他，豈料，還是中了惡人一石二鳥的圈套。危難之際，我放出舍身訣，保他周全，自己卻身受重傷，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抽身離去。

　　走，不停地走。

　　我獨自療傷，四處漂泊。

　　這日，我路過這間酒坊進來歇腳，竟又聽到小二和老人提起這塵封往事，不禁啞然。這故事有幾分真幾分假，恐怕只有當事人才最清楚吧，故事終究是故事，也罷，也罷……

　　“舍身訣是什么？此訣一出滿座皆驚，放訣人哪有活命的可能？”

　　“因果報應啊……”

　　一枚紅葉悠悠從樹上飄落，浸入江水中，再也回不去了……

　　我沒有回頭，仍向遠處倉山云海走去……

　　殊不知，在這楓樹的另一邊，一位少年也正眺看遠方……

高一:隱江

　　“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……”

　　“好嘞！”小二招呼來人坐下，便應聲而去，不一會兒就端來了酒和菜。

　　“洛陽。”來人冷清回答，聲音中帶有一股不名的情緒。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可不是嘛！弄得滿城腥風血雨。”小二接話道：“不過，聽說王家少主僥幸逃了出來。”

　　“嗯，這王家少主，名叫王少之，聽說拜師于慕容道，只是……”

　　天寶十四年

　　孤山料峭春寒，天河星離云散。元宵佳節，我與他仰臥在楓華谷樹下，閑落地數幾家燈火闌珊，為何總羨人圓滿？他定定的看著下面的萬家燈火團圓，斬釘截鐵地對我說，他一定要找出滅了王家的兇手。語氣中，是無盡的哀痛。風過耳梢，紅葉亂舞。習慣隨遇而安的我早已看淡了世事。風花秋月，人間冷暖與我無關，為何總勸我回頭是岸�？粗鴿M身殺意的他，我只能在心底一聲長嘆，隨即提壺與他對飲，借酒消愁，直到又一次，甕盡杯干。

　　幾年后，我被惡人陷害，徒弟誤以為，我便是滅他全家的兇手，為了不致兩敗俱傷，我選擇，避開鋒芒。

　　十二載春冬寒，轉眼羽翼漸滿，我為何仍羨人圓滿？卿有合家并兒孫甚有知己二三，而我，從此怕是個天涯獨行客了。我不怕獨行，只怕獨行的他不識這江湖險惡如履薄冰。

　　眷戀這無人知曉的料峭春寒，任憑我痛醒醉倒無人管。意識模糊間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如火楓葉在我身旁招搖飄落。我忽然明白，塵世不過驟然離散，任我攪這江湖一片天愁地慘，可到頭來不還是亡魂骨寒。瘋魔已成酒坊里一段長吁短嘆，還這天地一塵不染，算我滿手罪孽替我此生作附和，倦了累了舍了罷了。

　　江湖上再也沒有關于我的半點消息，都說我已經死了。

　　駝鈴鐺鐺，兜兜轉轉。

　　“……這慕容道為救徒弟，最后竟不惜放出舍身訣！”

　　“王少之自那天后天天去尋慕容道，只是，誰也沒再見過慕容道。”

　　我在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話語中喝著悶酒，唇邊勾起自嘲的笑。我走出酒坊，看著酒坊外的漫天紅楓，稍作停留，便轉身離去。

　　身后，響起馬踏紅葉的聲音，小二的招呼聲，還有，一聲疑惑傷感的輕喚：“師父……”

　　數年兜兜轉轉后，我竟又回到當年尋到他的楓樹下。六月寒，三冬暖，如火楓葉，無聲飄落。我看著遠方日暮西山，如荼晚霞，只道，咫尺天涯，相望天涯，無恙，無恙。

　　————改編自柏凝《師說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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